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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華筵九秋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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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華筵九秋暮

蹉綠站在城墻上往下看。

狄飛章,又是那個禍害。多年前他就瞧狄飛章這人不好,好好一個青年用的都是下三濫的手段。只是又見他同自己一般家境不好,想他或許是家裏有難處不得不拼了命往上爬,才勉強是忍下了他的行為。當年怎會料到如今這人有了毀天滅地的瘋力,早知如此當年就不該忍讓他。

城墻下的場面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不知狄飛章養了什麽怪物各個生得奇形怪狀,唯一的共性是都有個桶般圓滾的身體,這群怪物不死不滅,擡起刀就殺,將尚未從木偶侵城一事裏修整恢覆好的西域王軍殺得片甲不留。

黃沙浸染血液,西域人刻在血液裏的肖勇絕不允許他們此刻後退。背後是家,是老幼病殘,是退無可退。

是必須向前。

來吧!無論你還有什麽骯臟手段統統都使出來!在沙漠裏長大的兒郎絕不退縮。

蹉綠穿上那件多年未披過的鎧甲,沈重的質感讓他回想起自己年少時在街邊要飯有個極其貌美可愛的小姐路過,見他有手有腳賴在街上討飯當街問他這是為何。他記得那日,西域的太陽極大,他看那小姐臉上透著紅,他流裏流氣地往地上一躺:“我家裏人全死了,我也不樂活了。要自己殺了自己又下不去手,就這麽耗著死算了。反正這世上也沒什麽活路給我了。”

那小姐連聲音都好聽,她好言好語地同他講:“我家裏在找能保護我的人,有酒有肉有飯還有些錢。”

他當時想,若是這嬌嬌小姐說出你來吧這樣的句式,他當場就會拽得要死地回絕對方。誰知那小姐說的是:

“可以拜托你來嗎?”

幾日後他知道了那嬌嬌小姐是樂蘭公主,是西域王庭最受寵愛的公主,是舉世無雙的明珠。他一路從公主的侍衛做到王軍的領隊,再到後來做了西域的鎮國將軍,公主不在了,他就繼續保護著小公主。而昨日,小公主將王庭的印信交給他,小公主說她將他當作父親,小公主信任他能保護好西域的子民。

蹉綠想,自己終究是老了。他拔刀的動作不比當年意氣風發,可歲月給予了他生命的厚重感。小公主的性子一點都不像公主,舞跳得也沒有公主好,卻和公主一樣善良可愛。若是小安回來發現她的家被狄飛章這賤畜糟蹋壞了,不知道得有多難過。

士為知己者死。

誰說這世上他一個家人都沒有了。

蹉綠一手握著一把沈重的彎刀,他將彎刀交叉疊在胸前,對眾將士喊道:“西域的王軍們!此戰,為家人,為故土,不死不休!至死方休!”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當真是一場慘烈的戰役,扶尋冬跑來時在暗處往外看,外頭血海屍山,西域的王軍幾乎全軍覆沒。王軍堅持戰鬥到最後一人,直到狄飛章養的怪物一劍捅穿了蹉綠的身體,王軍再無一人能戰。

狄飛章略有些不痛快,西域的王軍比他預想中要難打,損失了他一半的傀儡樂團,他偉大的傀儡樂團。將活人足底釘入特制的陶釘,釘足百日活人就會變成活死人,到時再折斷其手足將活人封入壇中,倒入他求遍大路才得來的藥水。十日後人便會與陶罐長為一體,成為沒有思想只懂得聽他號令的殺人武器。

哦他的傀儡樂團,他最偉大的傀儡樂團,它們將助他登上這世間最尊貴的位子!開什麽天門,一群腦子不清楚的人,放著人間的帝王不做跑去天上做個寂寂無名的小嘍啰。

真是一群蠢貨。

他踏過眼前這蠢貨的身旁,蹉綠,當年不過就是樂蘭身邊的一只狗,好不容易熬到樂蘭死了不想著趁此機會謀權篡位居然替樂蘭守了這麽多年的王土。真是蠢得不可救藥。

他連看他這副死樣都覺得浪費。

曾經高傲的將軍現在跪在地上垂著頭顱,一動不動怕是早死絕了。狄飛章最後瞧了他一眼,騎在一個陶俑身上就走了。今日開始,這天下終於一步一步地要全屬於他了。

看著那群怪物全都走了,扶尋冬立刻小跑到蹉綠旁邊,她小心伸出手探,幾乎沒有鼻息了,但或許還有救,他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心下難過,雖同這個使臣沒有交情,但眼前這些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而壯烈赴死的王軍足夠讓她心下泛酸了。

還魂花還有最後一片花蕊,不知會不會有效。她有些艱難地托起沒了意識的蹉綠,她知道自己也欠著公主的人情,那日聽公主說她要去找蹉綠叔商議,想來公主同這個使臣感情不淺,這個使臣對於西域意義不同。就算救不活他,也要替公主收好他的遺骸。

她抱歉的回頭看向城門口堆積著的屍海,今日之前他們都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抱歉,她沒有辦法替所有人都收屍。她能做的只有趕在怪物入城前盡力疏散每一個留在城內的子民。她愛晨起練舞,腿好了以後連著幾日她都爬到了西域最高的王庭尖塔上練功,幾日前一個偶然的瞬間她發現當第一縷晨光投射向大地,這座尖塔後有一個地方泛著奇異的藍光。幾日下來,她終是忍不住跟過去看,光點處原來有塊圓潤的琉璃。她撿起琉璃,驚訝這處的沙子竟有些濕潤,用手刨開,有一塊石板,挪開石板,是條路。順著路出去,竟然還有一條地下河,暗河通向何處她並不知道,這通道挖得有些粗糙但又深又長,她那日壓住了好奇心轉身往回走。

還好那日足夠好奇,讓今日她有機會放走一些西域的百姓,遺憾那日不夠膽大不知那通道究竟通向何處,怕害了那群百姓。扶尋冬一步一步將蹉綠往外挪,挪到離城門有些距離,立刻找塊能藏身的石頭將他放下,血液也浸染了她的衣裳。她掏出最後一片花瓣,她聽王庭的侍女說若服下最後一片花蕊或許她的天資能有極大的提升。

天資,看來自己註定不會成為天資過人者。罷了,她還可以再努力一些,再勤勉一些,她不放棄就好了。沒有猶豫,扶尋冬將最後一片花瓣塞進蹉綠的嘴裏,她紮好散落的頭發,盤算起接下去的路。

她喚出一直跟在自己身邊平日並不出現鳥兒,這是她同六皇子之間聯系的橋梁,六皇子從去尋南雁起已消失了許久,雖不抱希望能找到他,但她還是要盡所有的可能將西域發生的事傳出去。扶尋冬用力從自己的衣裳上扯下一塊布,咬破了手指用血寫道:西域,狄破城,慘。將布條綁死在鳥腿上,她撫了撫鳥兒的頭,小鳥,若此生不再見,望你平安。

她心知不能將生存的希望寄托於他人。她眺望四周,是一望無際的沙漠,光靠兩條腿走出去不現實。來的時候是不斷地供給換車馬,換駱駝,就這樣進入沙漠海還顛簸了幾日,眼下無水無糧還要背著個男人,從西域城墻外往外再走不合理。那就只有一條路,走回去,方才她將能看見的百姓通通送進了地下河裏的密道,還特意把石板搬了回去又捧了些沙子蓋上去,如果沒有人通風報信,想來一時半會是找不到那處,底下的眾人應當是平安的。她決定要等到天黑,背起蹉綠將軍再入那地下通道,那處起碼有暗河有水能喝。

等天黑變得煎熬,扶尋冬時不時去探身旁人的鼻息,還好,看來是沒死。她將衣服脫下一層,用來蓋在他身上給他保暖。等到天徹底黑了,她又脫下一層撕成布條綁在一起用來把蹉綠同自己綁在一起,她用從前見母親背弟弟的方式背起這個比自己高許多重許多的男人。

天已黑,她即刻就要出發。

城門從破了起再也沒關上,扶尋冬此刻一閃而過的念頭裏有些慶幸她從未倦怠過舞卿局的體能訓練,她本就是從小做粗活的身體慢慢終於讓自己養得更結實了。她只是看著瘦弱,現在有的是勁。過高的身體讓她的走路姿勢略有些奇怪,但好在天黑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她用最快的速度移動向那密道。

街上真真是一個人都沒有,但見街景沒有燒殺搶掠過後之落敗感,扶尋冬微微松了口氣。看來狄飛章的主要目的不是殺戮只是侵占,那麽至少百姓還有條活路。路過一家路邊的店,賣東西的籃子還在原地,食物也在原地,想來是敵軍入城時匆忙跑了。扶尋冬站在原地僅一刻,彎腰從籃子內拿走幾個饢塞進裏衣,又從耳朵上摘下一只耳墜,那是她從大玉帶來的,尚值幾個饢錢。

西域的夜很冷,本就是仲夏扶尋冬白日穿得不多,眼下脫了兩件衣服後穿得十分單薄。寒風吹來,她有些冷,但又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熱意從體內向外散開。

終於到了那琉璃在的入口。

扶尋冬謹慎地四處張望,確認尖塔上都無人在監視後準備背著蹉綠入內。忽地,她見遠處有腳步聲,於是她停在原地再不動。

屏住呼吸。

扶尋冬從懷裏掏出一把刀,緊握在手側。這是那日暮西狄家遇襲,析問寒交給她防身用的,她一直留在身上留到現在。

命,緊緊地被她握在手裏。

那腳步聲近了,更近了,近在咫尺了!扶尋冬握住刀隨時準備捅進去,有人影出現在眼前,扶尋冬毫不猶豫地亮出刀砍下去。

一刀撲空。刀劃過本應該是人脖頸的位置,她砍的是空氣。手還要再動,還好眼睛先一步看到了地上瞪著眼含著淚很是害怕卻一臉倔強不肯讓眼淚落下來的小孩。

是個孩子。

冷汗真的要凝在她身上了。

扶尋冬喘氣。

孩子倒在地上,是被她的刀嚇到了。卻不肯哭,死死咬著牙,死死盯著她。她想,這孩子或許是王庭裏誰家的孩子,也有可能是外面大街上誰的孩子在今日的混亂裏同家人走丟了。

她伸手想要拉起他,卻被對方一口狠狠地咬在了手背上。

手背一定被咬出了印記,這是沙漠養出的小狼在自衛。

扶尋冬因背著蹉綠無法徹底蹲下,半蹲著居高同那孩子對視,那孩子的眼睛很大,眼珠子很黑。

他的眼裏只有一種東西——

生。

他要活下去。

......

鳥兒撞不進避舞谷,撞了一次又一次,撞得它幾乎要暈過去。最後一次,它抖抖屁股決心用盡全力拼一次。

三、二,一!

小鳥做好了暈厥的準備,鼓足勁用頭一撞,沒有想象中的暈厥,它在撞過去的前一刻感受到有人來了剎住了腳步。它擡起頭毛雜亂的腦袋,看向來者,是一個漂亮的人。

漂亮的人說:“誒,這裏有只鳥。哥哥,你師傅設的究竟是何結界,當真是連只鳥都飛不進來。這鳥腿上綁著什麽東西,又紅又白又黃的。”煙爾安側彎著身體想要看清布條上的字,奈何都交叉綁了個半死的結什麽都看不出來。

合慶走過來:“這怎麽這麽像血書?別是外頭出事了有人放出的信鴿。”

鳥?血書?

六節當然知道自己給朝東給大玉給暮西給好幾個都留了鳥。他留的鳥不是一般的鳥,也不是什麽普通的信鴿,那是松雀鷹,上體暗褐色,□□白色具赤棕褐色橫斑。【1】是他多年前開始試圖圈養的猛禽,幼時他曾割血餵過它們。所以無論他身在何處,長大後的松雀鷹都能精準地找到他。

聽到煙爾安同合慶的對話,本在和析問寒下棋的六節面色不善地走過來,若非生死大事,松雀鷹不會自殺以交信。

果真是他的鷹。松雀鷹見六節來了,極其有靈性地跺跺腳,一只腳踩另一只腳,來回踩,踩了好幾次才踩松了那布條。

松雀鷹叼起布條的一邊,卻是反的。合慶也反著彎腰讀出了布條上那句令在場眾人陡變面色的話:

【西域狄破城慘】

那是扶尋冬冒死用血傳出的訊息,西域遇襲,狄飛章帶人破城,血海屍山人不覆還,非是一慘字可了。

【1】覆制自百科對於松雀鷹的雌鳥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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